位于福州市台江区的柔远驿,明清时期专门用于接待来闽的琉球人。 (资料图片)
晨光刚漫过平潭钟门村猫头墘的海平面,就把滩涂染成一片暖金。青灰色墓身沾着夜露凝结的水珠,顺着碑角缓缓滑落,将“琉球接贡使墓”六个刻字浸得愈发清晰。不远处的海面上,几艘渔船缓缓驶过,仿佛连时光都在这片临海的墓园处慢了下来。
当平潭的晨光渐盛时,百余公里外的福州仓山区上渡街道琉球墓园,早已浸在草木的清香里,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,在砖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10座墓葬沿着缓坡排列,墓前的石供桌虽覆着薄尘,却仍能看出当年的规整。
两处相隔百里的琉球墓园,如同两颗被时光妥存的印记,深深镌刻在福建的土地上。它们不仅串联起古代中国与琉球王国绵延500年的贸易往来与文化交融,更以无声的姿态,诉说着福建作为海上丝绸之路重要节点,在中外交流史上不可替代的独特地位。
海疆定约
中琉宗藩关系之始
琉球群岛地处中国东海东部海域,由大隅、吐噶喇、奄美、冲绳、宫古、八重山六大群岛及附属岛屿构成,总面积约4644平方公里,其中,面积1208平方公里的冲绳岛是其核心主岛。
明洪武五年(1372年),刚结束元末战乱、实现全国大一统的明朝,正着力构建以“天朝上国”为核心的东亚朝贡体系。为将琉球纳入这一体系,明太祖朱元璋特命行人杨载为正使,携带加盖御玺的诏书从福州港扬帆启航,前往彼时尚未统一的琉球。
彼时的琉球,正处于“三山时代”:中山国、山南国、山北国三个王国各自分立,互不统属。更棘手的是,琉球多岛环海却“地无货殖”,既无丰富物产支撑贸易,航海技术也极为落后。这般窘迫让中山王察度敏锐察觉到,与国力强盛、文明发达的明朝建立联系,不仅能获取急需的经济支持与技术援助,更可借明朝的政治影响力稳固自身统治。
于是,当杨载的船队抵达中山国,在庄重的仪式上,宣读朱元璋“愿与琉球通好、共沐天恩”的意愿后,察度当即表示愿意归附明朝,并派遣弟弟泰期作为中山国使者,随杨载一同前往明朝朝贡。自此,琉球中山国正式纳入明朝藩属体系,中琉宗藩关系的大幕,就此缓缓拉开。
中山国与明朝的友好互动,让山南、山北两国看到机遇。明洪武十六年(1383年),山南王承察度、山北王帕尼芝相继效仿中山,派遣使者赴明朝朝贡,主动纳入藩属体系。至此,琉球列岛的“三山”全部成为明朝藩属,中琉宗藩关系的覆盖范围从中山国扩展到整个琉球列岛。
随着双方往来日益密切,“册封”成为明琉关系深化的核心纽带。明永乐二年(1404年),明朝派遣太常寺少卿赵居任、行人张洪为正副册封使远赴琉球,正式册封中山王武宁为“琉球中山王”,武宁成为琉球历史上首位经中国朝廷正式册封的君主。
此后,中琉之间形成了一套稳固的邦交体系。即琉球每任新王即位前,必须派遣使者赴中国(明代至清代)请求册封,唯有经中国朝廷派遣册封使抵达琉球、举行正式册封仪式后,王位才算具备合法地位。而作为藩属国的琉球,需遵循约定定期向中国朝贡,中国则为琉球提供军事保护、技术支持与文化滋养,小到农具改良,大到历法制定,皆对琉球倾囊相授。
据《明实录》统计,仅明洪武至嘉靖年间,琉球入贡就达280余次,频次远超同期其他藩属国,足见两地关系的密切。但跨越海洋的往来并非坦途,海上航行的不确定性,让部分琉球使臣未能走完归途,永远留在了异乡。其中,位于平潭的琉球墓群,便藏着这样一段与使臣相关的过往。
碧海风殇
平潭史痕里的琉球记忆
沿着平潭钟门村猫头墘山南麓的小径下行,穿过一片滩涂,便能看到平潭琉球墓群。这座墓群背北临海,分上下两层呈台阶式排列,每层长4米、宽17米,占地面积约160平方米,三合灰土封顶的墓前,粗石条墓碑上刻着墓主的姓氏、职务与籍贯。
平潭考古遗址公园保护与发展中心副主任李磊说:“结合墓碑‘那霸府接贡船’‘那霸大夫’等碑文,以及史料记载的接贡船漂没事件可推断,这座墓园是嘉庆十二年(1807年)琉球接贡船在平潭苏澳海域触礁沉没后的罹难者墓。”
嘉庆十一年(1806年),琉球王世孙尚灏按惯例,先派遣耳目官杨克敦、正义大夫梁邦弼赴华朝贡,并请求朝廷派遣册封使,正式册封自己为琉球国王。次年,又派遣正议大夫蔡邦锦、在船都通事阮文光,率领105人的船队赴闽,计划接回贡使杨克敦、梁邦弼,并采购当年所需的中国商品。
可谁也没料到,船队刚行至琉球马齿山附近海域,一场突发的强风暴便席卷而来。船帆被狂风撕裂,船身也多处受损,失去航行能力的船只只能随风漂流,最终漂至平潭观音澳暂避。
平潭同知候补知府于天泽得知消息后,立即组织当地工匠抢修受损的琉球船只。同时于天泽考虑到蔡邦锦是琉球重要使臣,专门派车马将蔡邦锦与11名随从从陆路送往福州安置,避免其在海边久待受冻。
彼时福建沿海海盗活动频繁,为保障琉球船只后续航行安全,福建巡抚张师诚特意下令,让闽安协水师副将徐涌前往观音澳护送。可清军兵船未到,那边琉球接贡船队却等来了难得的顺风。船员们急于完成使命,不顾平潭地方官员拦阻,执意解开缆绳驶出观音澳口。天不遂人愿,船队刚驶入钟门洋面,又一场强风暴骤然而至,琉球船在巨浪中失控,重重撞向暗礁,瞬间破碎解体。
这场海难最终造成63名琉球船员溺亡,仅30人侥幸生还,船上携带的册封咨文、琉球特产等尽数沉入海底。平潭地方官员见此情景,不忍逝者“魂无归处”,特意购置棺木,将63名罹难者的遗体合葬在猫头墘山南麓——这便是如今平潭琉球墓群的由来。
获救的30名琉球人被妥善安顿后,清廷不仅按“藩属国遇难人员”惯例加倍发放抚恤银,嘉庆帝还额外赏银500两,让使臣带回琉球分发给罹难者家属。此外,因为船上原本要献给朝廷的物品全沉入大海,蔡邦锦只好向福建督抚申请借5000两银子置办敬奉天朝的物品。嘉庆帝得知后又特批:2500两从国库支出,剩余2500两由福建督抚从地方经费中补足。
“从这次接贡船漂没事件能明显看出,清朝一直奉行‘怀柔远人’‘待以宽和’的外交政策。”李磊指出,清廷不仅大力赏恤琉球罹难使臣,还积极赈济随船民众,既体现了对琉球的优待与保护,也加强了中琉政治、经济、文化联系。
舟楫载道
朝贡纽带串起交融之路
在中琉宗藩关系存续的500余年间,大批琉球人跨越东海而来,在中国开展外交、求学、贸易活动。福州作为朝廷指定的中琉交通港口,自然成为琉球人的重要聚集地。部分琉球人因舟车劳顿、水土不服或急病客死他乡,受限于当时的运输条件,遗体无法归乡,只能安葬于此。
福州上渡街道琉球墓园占地约2117平方米,园区外围砖砌墙体刷着红漆,正面嵌有“琉球墓园”四块碑刻,歇山状墙帽覆盖着绿色琉球瓦,细节间透着独特的文化交融感。
走入园中,10座墓葬错落分布,多为单人葬,汉文墓碑清晰标注着墓主身份,从进贡使、朝贡通事,到封贡贸易商人、进贡船船主、水手,再到留学生与漂流至福州的琉球难民等。
这些墓葬形制简朴,呈靠背椅样式,由供案、碑牌、龟甲形土封宝顶、墓手、墓裙五部分构成。“琉球墓葬的形制,与明清时期福建通行的龟甲墓大体一致,且记载墓主辞世时间均采用中国年号。”福州市文物局文物保护工程专家邱守廉指出,这种形制与文字细节的共性,正是中琉文化交融的直接见证,而这份交融,早已借着宗藩关系的纽带生根发芽。
早在明代,朝廷便为接待琉球人设立专门驿馆。永乐三年(1405年),明成祖在泉州建立来远驿,但因琉球船只多停靠福州,成化八年(1472年)改在福州设怀远驿,并废止泉州来远驿。后为与广州怀远驿区分,福州驿馆更名为“柔远驿”,专门接待琉球朝贡使团与贸易人员。
“‘柔远驿’之名取自《尚书·舜典》中的‘柔远能迩’,寓意‘优待远人,以示朝廷怀柔之至意’。”邱守廉介绍,早期柔远驿规模庞大,不仅是琉球使者、商人的居所,也是贡品与商品的储存地,更是中琉贸易的核心场所。每次琉球使臣来贡,清政府会批准十家琉球商人在此开展贸易,这些商人还常作为中间商,将日本及东南亚的金属制品、宝石、香料、药材等输入中国,同时把中国的木材、纺织品、瓷器、茶叶、手工艺品销往海外。
除了贸易功能,柔远驿还是琉球自费留学生“勤学人”的学习阵地。明清时期,琉球留学生分“唐监生”与“勤学人”两类:唐监生为官费子弟,多为王室贵族,赴北京、南京国子监深造,费用由中国政府承担;勤学人则是自费求学,人数多于唐监生,多来自琉球各地士族与工匠家庭,他们在柔远驿延师学习,内容涵盖儒学、天文、历法、农业、手工业技术等。
“柔远驿走出的勤学人,对琉球发展影响深远。”邱守廉举例道,琉球首位历法编写者金锵、颁行《大清时宪历》的蔡肇功、18世纪法司官蔡温、将福建番薯栽培技术引入琉球的留学生总官野国、康乾时期画家璩自谦与查康信,都曾在福州柔远驿求学。
不仅如此,明朝还助力琉球发展航海与贸易。洪武二十五年(1392年),朱元璋从福建选派擅长造船与航海的“闽人三十六姓”移居琉球。这些移民不仅带去先进的造船技术,帮助琉球打造能远航的“唐船”,还在当地担任要职,他们的姓氏在琉球(今冲绳)延续至今,成为两地血脉相连的鲜活证明。
古迹焕新
中琉情谊的薪传与回响
踏入福州台江区新港街道琯后街,青石板路尽头,黛色门楣上“柔远驿”三个金漆大字仍熠熠生辉,像一块浸了市井烟火的琥珀,将400年前的海丝潮声与官驿灯火,妥帖封存在院落深处。
今年3月24日,这座曾在明清时期接待琉球贡使的“国宾馆”,迎来了时隔33年的全面修缮。“此次修缮不只是修补破损,而是涵盖本体结构加固、保护性设施增设以及周边配套地块的环境整治,核心是最大程度保留古迹原貌。”福州市文物局文物修复与利用处工作人员介绍,经过5个月施工,修缮工作已于8月顺利完工,目前馆内正紧锣密鼓推进内部展陈布置。
位于福州市仓山区的琉球墓群,也是长期守护的重要对象。该墓园继2013年补修破损构件、2015年优化周边绿化、2023年完善防护设施后,去年,福州市文物局再度牵头推进新一轮修缮,通过修复开裂墓丘、翻新磨损步道、为墓碑做专业防风化处理等系统性工程,全方位改善墓园本体与周边环境。
如今,这座安葬着琉球罹难者的墓园,不仅保持着整洁庄重的风貌,更成为冲绳民众来闽寻根祭拜的重要场所,为跨国情谊筑牢坚实的情感载体。
平潭钟门琉球墓群同样得到精心照料。2023年6月,平潭针对钟门琉球墓群启动修缮工作。“本次修缮我们主要对墓园本体按照考古调查所确认的形制、规格进行修复;明确墓园保护范围,在周边建设乱毛石围墙以抵御降水与海风侵蚀,同时修整墓园周边沙滩与墓园的山间小路,将其改造为管理步道,兼顾文物保护与日常管护需求。”平潭考古遗址公园保护与发展中心工作人员李晓君说。
长期的守护让古迹不仅重焕生机,更成为当代中琉情谊薪传的“活载体”。今年7月,闽琉历史文化分享交流会在福建华侨主题馆举办,琉球福州十邑同乡会成员、“闽人三十六姓”后裔、日本华裔青少年等海外代表,与闽琉文化研究专家、福建侨界及企业代表齐聚一堂,回溯“贡船贸易”“学子留闽”等历史渊源,共同探讨如何以文化为桥,续写福建与琉球友好往来的新故事。
同年4月,琉球福州十邑同乡会参访团在仓山琉球墓群祭拜后,还与福建茶人共赴“茶香之约”——他们围坐于古驿旁的茶桌前,品鉴武夷岩茶、福州茉莉花茶,听茶人讲述明清时琉球贡使携带福建茶叶回国的轶事。
中琉青年的互动更给这段跨越时空的情谊注入青春活力。今年6月,琉球大学副教授中村春菜率22人青年代表团访闽,一行人在仓山琉球墓群聆听百年前的交往故事,在长乐梅花中琉文化馆追溯“闽人三十六姓”的迁徙记忆。
2023年7月,冲绳知事玉城丹尼以琉球传统仪式祭拜仓山琉球墓群。他身着深色正装,手持线香,在墓碑前静静伫立,还逐一查看修复后的墓体,向守墓人深深鞠躬致谢,用行动传递对历史情谊的珍视。
这份共鸣在“闽人三十六姓”后裔聚居的冲绳久米村同样浓烈。每年孔子诞辰,当地举办的释奠祭礼满是文化融合的印记——礼官用中文诵读祝文,延续汉字文化的共通记忆;乐师奏响源自福建的御座乐,让闽地音律与琉球传统相融,两地文化在此交相辉映。
从平潭钟门琉球墓群旁掠过的海风,到仓山琉球墓群里虬结的榕树,再到柔远驿檐下流转的光影,福建大地上的琉球遗迹,早已不是冰冷的石头与砖瓦。它们在一代代人的修缮与守护中留住历史温度,在一场场跨国交流中传递情感火种,既是“过去的见证者”,更是“未来的连接者”。这份绵延数百年的缘分,在古迹焕新的回响里,被续写得愈发绵长。(记者 刘宇捷 记者 郭雅莹)
修缮后的平潭琉球墓群 (资料图片)
琉球青少年在福州柔远驿参观。 肖榕 摄